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遐想录

柒 惜春风





     “方妈妈是我的养母,是她一手将我带大的。”

      这些话郁珠分明早已听方妈妈说过。但真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方妈妈的重要性仿佛又添了几分。她对他而言应该是十分重要的人物,才会把郁珠也带到这里来吧。

  “其实你不用解释的……”他这样周到,让她居然开始有些不安。她并不是一定要他事事都解释给她听,因为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也并不想他为她做出某些刻意的改变,因为在她看来,这种改变也许仅仅是因为怜悯。

  陆石屹凝视她的脸,又看到那种总是在她的眼里重复出现的惊慌和彷徨。他忽然靠近她,蹲下身来,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令她不得不看向他。良久,他又将她腮边的碎发拨开,方才开口:“你不需要看人脸色,包括我,也不需要。”

  他的口气仍然淡淡的,但这话听到郁珠的耳里却令她不由得一愣,在同他对视之后,心又渐渐一松,但转念一想他忽然对她这样温柔的原因,心中因一时分辨不出缘由而缓缓升腾起困惑:“陆石屹……我……不明白……你好像忽然……变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觉得她现在的表情好像特别脆弱,就像是一小朵白梅,不让她落在掌心会掉落,可若是握紧一些就会显出破碎的样子。陆石屹的心中忽然有种悲凉慢慢散开,并不是他熟悉的那种感情,却将他的心胡乱地撕扯。他想到自己守护着在医院昏迷的她时,她在睡梦中喃喃地喊着自己的名字流泪,还有她那停留在自己手心里冰冷的手指。这一切的小细节在他离开医院后的那些晚上一直不停地在脑海里重复,让了不由得反省自己,任性地将她留在自己身边的这些年,他虽然令她衣食无忧,也一直极力向族人宣告她的地位和存在,但他好像从来没有真正主动关心过她。他想来想去,觉得这应该是她不断想要逃离的原因吧。

  她直面离婚这个问题,让他避无可避,但有些话他真的无法违背自己本来的性格说出口。他沉默良久,最终以一种陌生而机械的姿态,抬手摸了她的头顶一下后又放下,然后略显狼狈地移开目光,将眼神聚焦在不远处的某个点上,似乎陷入沉思之中。良久,他才缓缓开口:“珠珠,对不起。”

  这声道歉仿佛隔了很多年,让郁珠听不清,这人是陆石屹还是陆鸣………

  她还注意到他紧紧扣住的双手,一个微小的动作泄露了他此时紧张的心情。她一时间也不知该作何反应,就像是对他们之间的爱情那样,想触碰却仍收回手。郁珠怔怔地听着,周身仿佛也被这些往事绑住,缠紧,一直等到他说完,她才忍不住干涩地开口:“那么,如果时光倒流,你……会怎么做?”

  陆石屹神色有些许茫然,又过了好久才慢慢回转视线,重新看着她的眼睛:“珠珠,我希望你永远是枝头自由的芙蓉鸟。”

  “陆鸣也好,陆石屹也罢,我从来没有变过。”

  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但是他想,郁珠会明白。

  陆石屹的这句回答声音极低,却像有余音一直在郁珠的耳际回响。一直到他们俩出现在梅亭跟方妈妈一起用餐,郁珠仍觉得他关于时光倒流的那句话在耳畔嗡嗡地回响,与她心里的许多念头和情感纠缠在一起,却没有一样可以分辨得清。

  

  

  夜半微醺,陆石屹独自喝了些酒,只有园子里的秋千被风吹拂时会轻轻摆。沿着回廊走着,快到的时候,发现房间的灯还是亮的。他瞧着那光亮,明明很微弱,却又觉得明亮异常。他的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但真正走到门口又停住了。心里泛起的踌躇让他的脑子有些混沌,不久前方妈妈的话还犹在耳边。

  

  “鸣鸣,人的一生很短暂,而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对她的小癖好却一清二楚。郁珠不排戏的时候,作息时间很有规律,十点钟一定上床睡觉。不仅如此,她还对光线十分敏感,习惯在黑暗的环境中入睡,是个走到哪里都要戴着真丝眼罩的家伙。可她的这些小习惯一旦涉及他,就会一百八十度打转。只要跟他在一起,无论多晚她总要等着他,就好像有种天生的仪式感,他人不来,她就不上床休息。她不会又趴着睡着了吧……

  陆石屹这么想着,抬腕看表,现在已接近凌晨。他摇了摇头,定了定神,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却意外地看到郁珠还醒着。看到他来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脸愣怔地瞧着他,迷迷糊糊地喊了句:“陆石屹……”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心忽然安静下来,刚才坐在院子里喝酒的愁绪不知不觉就消了一半。不过下一秒他又觉得她的神情跟往日不同,语调也凄凄婉婉有些委屈的意思,于是定了定神问:“怎么了?”

  郁珠垂眸看了看自己的手背,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到他面前,还没等他看清楚就自动自发先道歉:“对不起,我好像过敏了。”

  明明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她却好像很尴尬似的,说完就移开了眼,不敢跟他对抗,一张小脸涨得通红。

  陆石屹蹙眉,很自然地牵过她的手去瞧。果然,从手背开始往上,她的胳膊上出现了许多大小不一的红斑:“是什么过敏?晚上的饭菜吗?鱼虾?还是别的什么?”

  “莴笋。”郁珠嘤咛似的回答。

  晚上方妈妈做了一大堆菜,里面有道石锅鱼,配菜是莴笋,是老人家的拿手菜。方妈妈在一旁招呼陆石屹为她夹菜,他欣然给她夹了那么一筷子。

  “你过敏为什么不说?”他有些急了,非常直接地问。

  “可……这是我们结婚后第一次给我夹菜啊,所以我想吃。”她说到这里,脸又红了一层,竖起手指比了一个“1”才说,“只吃了一小口而已,我以为会没事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又觉得见他拽着自己的手看得仔细,脸上的绯红延展开来,不知不觉连耳根子也红了起来,很没出息地出现了比过敏还要严重的缺氧现象。

  他们之间的每一个第一次,她都无比珍惜。

  她的皮肤原本就跟冰玉石似的白得通彻,这样一害羞,连身上的肤色也起了点变化。陆石屹终于发现有什么不对了,慢慢放开她的手:“你先进卧室不要吹风,我去找妈妈。”

  后悔。陆石屹前所未有地体会到这两个字的意思。

  方妈妈给他找了口服的过敏药和涂抹的外用药膏。

  “真的不需要去医院看一看吗?”陆石屹有些着急。

  “没事的,只吃了一点点,涂一涂就好了。”

  

  进房间后他就拿起杯子为她倒水。自从结婚以后,她很少见他亲自做这些事,但并不是特别生疏,相反他好看的手同白瓷的茶壶茶碗还十分相配,看上去赏心又悦目。她就那么瞧着,心里感觉有什么滋生出来,连带着身上的小风疹都没那么痒了。

  他准备好后,又对她道:“伸手。”

  她就乖乖地把手伸给他,一副小媳妇的模样。

  陆石屹的嘴角微不可见地上翘了一下,最后只见他把药倒出两颗放在她的手心里,又将水杯递给她:“吃了它。”

  那语气,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样子既生疏又温柔,让郁珠莫名想起被他抱着的时候,一颗心就像是被人软软地戳了一下,后知后觉地陡然生出无数的甜蜜一。她低低地“嗯”了一声,接过药丸放在嘴里,再灌了一口水仰头吞下去。

  是真的很苦,很苦。但因为药是他给的,她甘之如饴。正拧着眉头消化口中的苦味呢,他就像变戏法儿似的向她伸出手,手心里躺着一颗糖。

  郁珠愣住了。他的手却又向前伸了一下,语气十分温和,盯着她的眼却似笑非笑:“不是怕苦吗?”

  原来他都记得?郁珠呆呆地瞧着他,竟不知该如何应对。下一秒就看见他将糖纸剥开,拈出奶糖,塞进她微微张开的嘴里。

  香醇的甜味在口中四溢开来,顷刻便将药丸的苦涩带走。不知为何,这一刻那张她原本熟悉的俊脸,在这别样温暖的时刻竟变得有些不真实起来。眼前的人分明是他,却又好像不是往日的陆石屹。说是在梦里吧,过敏的痒和口中的甜又是真的。她正发着呆呢,恍惚又感觉他再次牵起自己的手,在灯下认真地帮她涂药膏。

  他的指尖格外软,擦拭的动作很轻,像是在摩挲自己最心爱的宠物。怎么会这样呢?郁珠只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心里既空虚又充实,是梦游般的感受。只有手上的暖意绵绵确切地传递着,如同春日里柔柔的风,倒不是吹在脸上,而是吹在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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